任之堂主人余浩
地址:湖北省十堰市茅箭区大川路116号九针庄园
“对于未来我有三个目标。第一个,我希望能把中医推进一百年!”两斤黄酒下肚,任之堂主人余浩举在半空的酒杯有点晃动。听了这个圆脸双下巴的年轻医生的雄心壮志之后,我忍不住再次端详起他来,他扣在酒杯上的手指甲缝黑乎乎的(每晚做药丸留下的印记),但是小眯缝眼却越来越亮了。“一百年不算长,我听说自秦汉以来,中医慢慢远离道家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我的第二个目标,把我的《医间道》的稿费成立一个基金会,每年再投入一点钱进去,帮助那些成长中的中医,推动中医发展。”黑指甲把酒杯举得更高了,接着用浓重的湖北腔大声宣布自己的第三个目标:“这辈子永不收诊费!
“一个永远不收诊费的中医?”
“这个我支持!”回答我的是可爱的余太太,一位感冒了吃中药的西医硕士,“三个目标我都很支持,《医间道》的稿费我们都预留在那了,随时可以拿出来。”
“收诊费会耽搁很多病人。有个外地的病人找我来看病,她在北京很多中医堂看诊,一个星期号一次脉,350元的挂号费,她看了六个月,光诊费就七、八千块钱,最后实在看不起了。”医生把他的眼睛眯得更小了,“老百姓大都是穷人,一个小孩子发烧、积食等病,我们一块钱可以解决问题的,结果挂号要五十、一百,这不是麻烦了吗?还有那些靠最低保障收入维持生计的人,别说吃药,饭都不要吃了。 挂号费三百四百,病人看一次病看不好的,尤其是慢性病,一看三五个月要花大笔钱,穷人根本没法治。他的病看不好,最后都不敢看了。所以诊费挡了一大部分穷人看病......”
我想起罗大伦笔下一辈子治病不收钱的许叔微, 想起一年前医生们讨论的“谷贱伤农”,还想起老祖宗说的“千家吃药,一户出钱”,想起老中医说有钱病人给个金蛋,没钱病人给个鸡蛋......
采访任之堂主人余浩是一年前看了《一个传统中医的成长历程》之后的计划,在他的书里,我看到一个叫“东娃子”的民间中医成长故事,他四岁在太爷爷身边开始感受中医,七岁学习阴阳,八岁学脉诊,九岁学望诊,十二岁学五行......之后二十岁上湖北中医学院,二十九岁开始行医。这样“血统纯正”的中医现在还真不多! 遭遇 了两次婉拒之后,我终于在 济南和福州两位朋友的帮助下,敲开了他的门。
早上八点半, 走进任之堂大药房,我第一眼落在地板上一个大大的阴阳图上。在余浩的书里有不少篇幅介绍他向道家学习传统医学的故事。药房一百平米不到,充满了浓郁的中药的气息。我躲在角落,静静地开始感受这个中医学院毕业十一年,但已学习中医三十多年年轻的“老”中医。
最早进诊所的是南京来的病人,一家来了五口。 像我认识很多“中医家庭”一样,人到中年的妈妈们是家庭健康的守卫者,也是最忠实的中医追随者。她不仅张罗一家人排队待诊,还拿出笔记本把医嘱记了又记。
“余医生,我女儿女婿看病都可以报销的,可是他们还是要跑到这么远来找你看。”
余浩正专注地在切脉,像是没有听见。余浩看病,不切脉不开方,如果你是个内向的病人甚至不需要开口。
一个老汉模样的人佝着背住着拐杖艰难地推门进来,除去衣帽,原来是个年轻人。这位来自浙江的小伙子得了强直性脊椎炎,已经在余医生这治疗两个月。现在在任之堂求医问药的病人有一半是来自外省。
看见我正举着摄像机,对我微微一笑:“你是油麻菜吧?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的!”
这话听得我心口一热,慢慢地,我发现自己不是在做一件简单意义的纪录工作,而是跟更多的人的生活联系在一块。就像有的中医留言,说在我的寻医访道故事里,发现自己不再孤单。
特别喜欢看余医生微闭眼睛在号脉的样子,就像欣赏一位画师在做画,一个数学家在解题,一个将军在排兵布阵。在他切脉时,我还能看到在那遥远的小山村,一位老人为了教一个七岁的娃子学会切脉,让他捉泥鳅、放风筝、切水、吹笛子......的画面。
一个人的文字可能会骗人,但是一个医生看病人的眼神很难骗人。
有的病人请余浩诊病开方之后,拿着方子不付诊金就离开了,对余浩来说很正常,对我来说很震撼。这两年我见了多少中医对自己的方子藏了又藏,对病人惜字如金。 余浩给病人开的药方一般两天。治病如打战,战局瞬息万变,“病人要是因为害怕诊费不敢就诊,那不是贻误战机了?”
在诊室边还有一个熬药间,有七八个炉灶一字排开,呼突突地喷着药香。只要一块钱,病人就可以在这熬药。
“我在最困难的时候,一天只挣到29块钱。”也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当时余浩的第一个药房开在一个垃圾回收站边,对面是个夜夜笙歌的歌舞厅。为了防贼,年轻的余浩医生每天晚上都住在药房里,睁着眼睛等待又一只在天花板上狂欢的老鼠落下来......
大约有三年时间,余浩寂寞地守在那个小小的药房,每天还在一块黑板上更新着健康知识板报。
“有人来看板报吗?”
“当然有,很受欢迎呢!”来看板报的是周围工厂的工人、农民、拾荒人......“那时候我一个人守着药房,看病经常会误了吃饭时间,邻居们就经常给我送饭、送水饺。”一个年轻的中医和一群底层生活的百姓就这样相濡以沫度过了三年时间,这三年,余浩更加刻骨铭心地感受到百姓看病的不易。
“后来我搬药房的时候,有一个拾荒的阿姨还送我一个红包呢!”那个红包有一百块钱,八张五元的、六张十元的钞票,用一根牛皮筋扎起来,余浩的眼睛湿湿的,“我会一辈子留着这个红包的。”
任之堂的工作人员只有俩,余医生和小周。每天早上八点半之后,他们俩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停不下来。
“每天晚上,余浩要上网回邮件、写博客、写书、做药丸......”余太太心疼地说:“有时看他很累,想帮忙搓药丸他还不乐意,嫌我做的大小不一。”难怪每天看见余浩的指甲缝总是黑乎乎的。
“太累了!病人永远是看不完的。以后每天上午正常上班,下午抽时间爬爬山,访访友,看看书...... ”这是上个月余浩在自己博客上的留言。在天气好的时候,余浩就会带上病人去爬山、打坐、唱歌...... 他说自己的小诊所靠卖药就可以养活自己,此外他还有一些写作的收入,这个农民的孩子很诚恳地说:“钱够用就行。”
为了照顾我这远道来的客人,余浩决定抽空一天陪我上武当山走走。这三年来,他只出过一次远门,“因为总是有外地的病人,他们来一趟不容易。”
在去太子坡的路上,余浩摘了一枝两面针,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病人总是在问什么病用什么方子来治,其实这是没有意义的。治病没有好方子,只有适合的方子。病人千万不要盲从,一看别人进补就都进补,一听见医生倡议爬山就都爬山,大家打坐就都打坐,这是错误的。比如性格很沉稳的人就不适合打坐,他们气血沉稳,上焦阳气不足,这类人需要唱歌跳......有一些人呢,心浮气躁气往上冲,他需要打坐,搓搓脚心......”
一进到山里,余浩的心情就特别愉快,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话题永远还是诊病治病。“我跟你说一个偏方吧,我用它轻松治好过抑郁症!”天哪,又捡到宝贝啦!
“ 背诵《清净经》!”余浩笑得满脸阳光,“这方子对一些病人非常奇妙,我跟病人说只要不开心或是感觉消沉的时候就开始背诵《清净经》,真的治好了三个!”
“经常有中医学院的学生来求学,我发现有很多人居然不相信脉诊!”余浩放下手上的水杯,转身指着远处的山, “这脉象和眼前的山势很像,看山势不能只看一座山,至少要看三座山,你看远处的那三座山中间最高,就像人体中焦淤积很厉害。另外三座由低到高,那就是脉势上行的。号脉看脉势,就像看风水看地势。抓住脉势,调气机改变不良的趋势让身体平衡,问题就解决了。因此癌症肾结石感冒都一样是病,不要执着在病名上。”是啊,好像足球场上的后卫,放弃对对方进攻队员的防守,一味跟着球跑,一定容易犯错误,因为你多半跑不过球。“看病最主要是守五脏,抓住气机,顺势而为。”
“举个例子吧,有个病人就诊,切脉时左关淤得很厉害,这多见于胆结石或者胆囊内壁毛糙,患者说检查过了,正常。病人的心脉也很好,我就问他有什么不舒服症状,他说膝盖疼,上下楼困难。那会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我就想膝为筋之府,肝主筋,这个脉象反应的肝脏和它所管辖的范围出了问题。所以膝盖疼,我就为他调肝,养肝血,膝关节很快就舒服了。我们不要被病牵着走,比如飞蚊症、指甲枯黄像瓦片一样粗糙、这些都是和肝相关的病,你不要眼睛疼治眼睛,指甲问题治指甲。你要调的是全局,改变的是状态趋势。好比你想要放倒一棵树,必须砍树兜子,不砍树枝子。”
“治病最高层次是道,作为医生要努力学习用道的运行法则来治病。好比要调整上热下寒,不能只考虑清上焦火或者补肾火,如果补下焦的火,很可能病人就上火了,如果清心火,病人下面没准就更凉了。上热下凉,是因为他身体内部阴阳转换不顺畅,你只要把他的气机调顺,引导他的阴阳转换就行了。打个比方,一个地方物产再丰富,但是物流不行,它的产品也只能瘀滞在本地,腐烂变质。如果物流交换通畅,流通好了,就都是财富。”
“人体也是这样,你把上面的火引到下面来,它就变成好东西,能补肾火。把下面的寒引到上面来,心火就下去了。 我们不要急着去补和泄,而应该先去协调,这样才是道法自然。”
“再往下一个层次治病是根据阴阳,用阴阳的角度看问题,也很简单。之后是五行,通过调五脏来治病。最下的治病是在万物的层次上治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样往往太复杂,没法治。”
在一天门通往二天门的路上,有一道多达三百级台阶的又长又直的高坡,我用摄像机的长镜头远远纪录下余浩一个人努力攀登的背影。镜头里的他有时候走得很累了,快要爬不动了,头垂得很低,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会左右摆动起双臂,像是给自己鼓劲,提醒自己奋勇向上......
这个镜头将会是任之堂主人余浩的中医故事的片尾画面。